随着数字时代互联网和电子媒体的发展，以及疫情催生的数字化生活方式的改变，近两年国内外市场涌现出很多数字阅读平台和适合网生代青年阅读的互动小说App，它们兼具文学的阅读性和游戏的娱乐性，受到众多年轻人的喜爱，也推动了数字文学的发展。其中，卡洛斯·拉贝（Carlos Labbé，1977— ）的《五边形：包括你和我》（Pentagonal: incluidos tú y yo，2001）是智利乃至拉丁美洲开创性的数字叙事超文本代表作。

数字超文本和博尔赫斯的想象

(资料图片)

说起数字文学，其早期形式可追溯到一种超文本文学类型。这个概念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提出，一些西方作家尝试将互联网上的超文本和超链接概念应用于小说创作，通过以文字、图片、影音片段等多媒体形式呈现的多个文本块之间创建链接来组合阅读，文本内部或结尾设置的超链接提供给读者不同的阅读路径，拼贴组合则产生不同的故事结局，形成潜在的无限文学，又称为多向文本文学。这种数字超文本实现了博尔赫斯想象中多种可能性的“岔路花园”，具有非线性、互文性和互动性的特点，读者在其多样性文本中导航的同时，建立起富有意义和创造性的故事网络。

拉美作家对数字文学创作的尝试起始于千禧年前后。智利作为拉美文学的大国之一，也率先对这一新型文学创作进行探索。一些作家开始将日常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和阅读记录作为叙事材料储存电脑，再将日积月累呈现的多样性、碎片化特点的材料进行整合、编码和生产，创造出网络文学、超文本文学、电子文学等类型丰富的数字文学。卡洛斯·拉贝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卡洛斯·拉贝擅于探索数字技术的网络叙事，除了作家，他还是文学评论家、编剧和音乐家，出版了多部小说、故事集和诗歌集，《五边形：包括你和我》（以下简称《五边形》）是他的第一部小说。此外，他还创作了小说《羽毛之书》（2004）、《圣诞节与屠杀》（2007）、《精神舞蹈》（2017）、《帕塔瓜之旅》（2021），以及故事集《白色字符》（2010）、《你用爱波瑞吉消除噩梦》（2016）等。

《五边形》通过众多网页实现阅读，以网页报纸新闻开头，呈现根茎状的立体叙事。其中的超文本由不同链接的短语、单词和字符组成，各自遵循不同的代码，读者点击执行这些代码便能呈现文字、图像、动画等的交互元素。整部小说文体丰富多样，有关于智利史学、天文学、《圣经》、名家名作等的内容文本，涵盖传统诗歌、电邮书信、意识流、元小说、互文性文本、不连贯电子叙述等多模态形式，呈现了多媒体的数字文学特色。点击进入初始界面，一张版面不全的旧报纸画面呈现，左上方是一场斗殴事件的照片和相关新闻的文字片段，右下方一则小新闻以题为“事故造成两人受伤一人死亡”的报道全文呈现。新闻正文中有五个黑体词汇：“前门、米兰达·维拉、身份不明、狗和伤。”这一主界面呈现了作品的中心结构，而五个黑体词汇包含五个链接，它们是到达构成超文本的其他页面的起点。读者拥有选择哪条路径阅读的自主权，通过封面报纸的线索挖掘交通事故、人物故事的可能性。

超链接如根茎发散生长、无限循环，恰如题目“五边形”，小说也以读者版本的“你”和作者版本的“我”为基础的五组故事进行叙述，它们构成了五边形的顶点，故事脉络相互交织，形成立体的五边形叙述，其中每个故事都有高潮，皆随重要人物亮明身份而浮出水面。几个主人公因一场交通事故在智利圣地亚哥市中心的一家旧银行门口相遇，他们是：被卷入与学生性丑闻事件的女天文学家米兰达·维拉，在看守时间编织国旗的大楼门卫，痴迷于给女邻居发送电子邮件的学生以及从广场收养流浪狗的女邻居。这些人物在不同超链接导入的叙事片段中间隔、反复出现，是读者借此串联故事情节的可靠依据。每个页面的超链接如根茎发散生长，不具有中心性，而是无限循环，形成盘根错节的故事网络。

随着阅读深入，涉及故事不同部分的页面颜色和布局格式发生变化。有白色背景界面的天文学阐释、《圣经》、名作摘录，也有黑色背景界面的书信电邮和主人公故事的主线叙述，还有脱离小说本身的外部网页链接，涉及如作者卡洛斯·拉贝及其他作家的简介、超小说介绍、读者可参与的评论和论坛等。其中一个非文字图画界面，是由五颗恒星组成的五边形和一颗独立恒星共同构成的黑色背景界面，与能够观察所有人物的门卫故事片段构成链接，也预示五组故事的连接点。

阅读超小说并不存在一个所谓正确的方法。其阅读路径是由作者预先编程并由具有一定限制的算法执行的。关于《五边形》，卡洛斯·拉贝表示，若以具体的数字视角计算，阅读这部超小说可以有307010375×10234种路径。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数字文学的结构或呈现方式难以转换为印刷格式的文本，它的扩展能力给读者一种潜在的无限文本网络的印象，也成为印刷文本固定有限的结构难以达到的效果。读者理解超小说的策略之一是从文本中推断出一个线索组织，一边阅读一边玩拼图游戏，从自己拼凑的故事中找出节选，再将主题和人物联系起来。阅读《五边形》之初，读者也会按照这个逻辑和方法总结规律，如有时点击小说中的人物词汇，便会跳转到人物故事线索，点击如“星”“光”“太阳”的自然物词汇，便会跳转到关于天文学的叙述。此外，读者发现每个超链接都会将他们带到具有另一种组织类型的新文本，试图找到主要类型文本作为指导阅读的中轴，按照这种方式，读者发现以一封匿名电子邮件格式出现的类型文本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中轴，即学生发送给女邻居的电子邮件。然后顺藤摸瓜，摸出与之相关的其他人物的故事线索，串联起关于女邻居、学生、门卫、女天文学家各自记忆的故事。然而这些记忆在超链接的导航下分散凌乱，有时阅读许久才会出现相同人物的线索文字。可见，串联线索既要靠读者的好记忆，又要靠较强的逻辑推理，从字里行间挖掘人物故事的点滴。

感受充满意外和不确定性生活本身

与阅读大多数超小说文本体验类似，阅读《五边形》时，读者会发现，即便追随一个故事线索点击相似文字的超链接，设法追随可能的戏剧冲突完成一个故事，依然无法避免脱离其冲突线的叙述，又进入新的故事线索。这就像遁入迷宫寻找出路，却发现分叉的小径越来越多，难以找到终点，也难以回归起点。这便让读者不由质疑，这部小说是否存在故事终点或结局？在经历了较长时间的阅读后，读者虽梳理出几个主人公的故事线索，但也同时发现，《五边形》是一部找不到结局的作品，小说并未交代各个人物的归宿，只是叙述他们在特定场所发生的事件。作者对此有所解释，故事终点可能就在每一次点击超链接而故事线索消失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的时刻可能是终点也可能是起点，带我们进入不同视角的通道，又开启另一个故事的序幕。如同故事中的大楼门卫，尽管他每天看到几十个不同人物经过，他们携带不同的故事，但门卫却对此一无所知。作为阅读小说的读者亦然，探寻真相却发现没有真相，阅读故事本身的体验过程或许才是追寻的结果。

阅读超文本小说就如同感受充满意外和不确定性的生活本身，那些支离破碎的人物命运不知将走向何方，也不知是否有结局，而这些意外和不确定性恰恰又是生活本身的意义所在，也是小说创作的意义所在。不确定性增强了读者挖掘文本奥秘的好奇心，赋予了读者想象思考的自由，从而使数字作品变成了一个游戏，一个读者设法完成的谜题。它就像读者手中的一个魔方，需要“摆弄魔方”用它的链接进行不同的组合。读者通过操纵阅读路径与作品积极互动，在互动式的阅读中获得游戏的乐趣，这也是超文本所追求的阅读意义。由此看出，《五边形》的一个特点是它的意义并非基于线性情节，而是基于偶然性的点击构成的偶然性的文本。而以此方式形成的不同版本的故事既可呈现碎片化和荒诞无厘头的叙述，又可呈现先锋派、超现实主义、新巴洛克式艺术特色的有趣叙述，各个叙述片段呈现的不连贯留白也会让人浮想联翩，甚至可以构建故事外读者自己的故事。

比起传统小说给人思想启迪的寓意和兼具美学、社会学的价值，超文本小说更注重作品的创新表现技法和由此产生的新奇的阅读体验，让人们感受数字技术赋能的文学作品新样态。《五边形》囊括的不同文学文本类型给予读者阅读诗歌、小说和散文的不同文学体验，在感受文本文学性的同时，又在其游戏性中自得其乐，而由代码构成的视觉艺术界面同时体现了作品的艺术性。从这个意义上看，超文本小说已超越了文学范畴，是集文学、电子媒体、互联网和视觉艺术为一体的新媒体艺术。这种文本叙述具有无限性、永恒性、普遍性和同时性的多重特点，就如同将不同寓意的人物置于同一个创作水平线，让他们各自起舞，谱写出相互交织、互为联系的缤纷乐章。

然而，超文本小说也有自身的局限性，除了弱化兼具审美和意识形态的文学性而强调新媒体的技术性以外，还会带给读者诸多阅读困难。就像《五边形》虽具有创新性、娱乐性和趣味性，但随意的碎片化阅读和没有固定结局的超文本，会给读者同时带来挫败感和不确定性。从文化批评或文学表达的角度来看，有些超链接组合出的故事版本太过支离破碎和杂乱无章，甚至让人难以理解，这也成为阅读超文本的普遍挑战。

（作者单位：外交学院外语系）